▶ 在天地之间,太姥山是寂寞的。不用说风雨之日,十里梵宇,庭阶寂寂,即便是月明之夕,山道间也难闻足音跫然,满山的石头寂寞得听得到彼此的心跳。
一亿年前,当这群石头从海底缓缓升起,就注定了它们一生的命运。它们甚至来不及转动一下身躯,变更一下姿势,就这么被永久地留在世间,用它们赤裸的背脊,造型成一座万古不变的山峰。
不变的只是太姥山的石头。对它们来说,每一声悦耳的鸟叫,每一朵多彩的行云,每一颗萌发的草芽,每一个兴奋的游人,都是新鲜的。新鲜便快活,便冲动,便欢笑。只有看过太多的新鲜事,经历过太多的沧桑,才默然无语。如同公园长凳上静静坐着的老人们,寂寞但不孤独。
太姥山的石头是寂寞的。它们望着山谷里的野花,开得那样热烈,那样绚丽,绿烟红雾,揽尽了一山风流。然而,不过几夕秋声,就凋零略尽。其实,热闹也罢,辉煌也罢,都是短暂的,只有寂寞如石头才能这样持久。
太姥山的石头是寂寞的。它们望着远方的海,海也是寂寞的。听不到涛声,看不见帆影。晴天,闪几道透明的蓝光;阴天,升一层迷蒙的海气。山,越来越高,海越来越远。除了寂寞,还有什么能填补这无尽想望的每一寸空间?
偶尔,一颗孤单的种子落到石头的心窝,它们便会用自己的每一滴血液滋养着它,那岩隙间虬曲多姿的小树,则是石头的又一种生命形式,是它们潜藏的热情,诱发的希望。在静静的晓风中,在静静的晚风中,一棵棵摇曳的树影,都是石头悄悄的自诉。当小树终于枯萎,它们便重归宁静,默默地等待另一颗种子的降临。
和石头一样寂寞的还有山南山北那一座座或兴或废的寺院。国兴寺,是一座建于晚唐而毁于宋的古刹,即便是废墟,也美得让人怦然心动。尽管早失去翘脊飞檐的宏伟气势,也不复有描龙绘凤的天花藻井,但一行行紧密无间的玄晶础石,依然执着地把亭亭玉柱举向天穹,去拥抱那本属于它的一份蓝天白云。对它来说,灿烂的日子实在太过短暂了,而磨难却漫漫无期。它的每一根石柱都在风雨中站了整整八百年,它的每一道横梁也都在泥土中躺了整整八百年。不知道,后人为什么不愿意再修复这座曾是太姥山三十六座寺院中规模最大的宙宇?为什么留一座美丽的废墟给历史,留一段隽永的寂寞在人间?如同殿前侵阶的野草,带着萋萋的雨意,蔓延到游人的心头。
摩霄庵,顾名思义是太姥山地理位置最高的寺院。几杵疏钟,把山下的灯红酒绿,繁歌密弦敲得恍如隔世。它与凡间的唯一联系便只有一道狭长而又漫长的石阶,对游人和香客,这道石阶是虔诚和意志最实在的考验了。这里没有香火庄严、禅房幽深的气氛,没有游人如织、熙熙攘攘的景象,更没有达官贵人光临的显赫场面。寺院宁静得像一口青苔封衍的古潭,每一个布袜青屣的僧人也像草野间淌出的清泉那样朴实而透明。
选择这座山,选择这群石头,便注定了他们一生寂寞的归宿。普明寺住持步生和尚自青年起只身入韦陀洞,至今五十二年。五十二年与之相依相伴的只有石头和太姥山的漫漫云海。在他的生命之树上没有翠叶,没有红花,既没有根由,也无所谓结果。他以半个世纪的生命专注地做一件事;在悬崖峭岩间筑路。每天,他用铁锄叩问大山,而大山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同一声回答。他们互答的旋律渐渐铺平了大山的皱折,于是太姥山云海里有了一条明晃晃的阶梯。做完了这一切,他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这条用了五十年光阴才走通的路,便回到冰冷的石屋,枕着润碧湿翠,默默地享受他的寂天寞地。
世耀尼姑曾有一段令人羡慕的红尘,然而她在将入晚境时却毅然抛弃一切,开始她寂寞的又一番人生。太姥山无语的石头召唤了她,给她启示,也给她瘦小的身躯注入神奇的力量。她回报太姥山的,便是给每一块石头一枝沾云带露的翠绿生命。太姥山有多少石头,说不清,她的劳动便永无休止。八年坚忍的努力,她创下了一片让人惊讶的寺业:数万株果树、茶树织满了一面山坡。由是,春天,寂寞也能开花;秋天,寂寞也能结果。
在天地之间,太姥山是寂寞的.静静的阳光,静静的晓风,静静的一群石头,静静的不起波澜的岁月。与这刻骨入髓的寂寞相比,那传世的一幅幅瑰奇的画面,一个个生动的比拟,一则则美丽的传说,一声声惊喜的赞叹,都是那样肤浅,那样微不足道!太姥山从亘古走来,它还要走向怎样的遥遥末来?寂寞使它的石头生命永恒。 |